一个人的亡灵书(组诗)
马晓康
所有该矢口否认的事
我却偏偏写成了诗
关于你,我从未想过蜻蜓点水式的轻描
连投下自己都不够的时候,还能投下什么
谁不羡慕白鸽在空中圆滑的舞姿
可我更爱断翅鸟,步步滴血的足迹
——写于 2016年4月29日济南至杭州高铁上
钓鱼
一汪湖水 从晨光中跑出来
从天而降的镜子
墨尔本 像个熟睡的孩子
四个人 曾在岸边 投下影子
橡树叶 漂在水上 火红的眼睛
看 我们越走越长的路
环绕成束缚自己的 笼子
我们钓出过许多笑声
把自己盛进水桶里 喝醉 沉溺成鱼
月光被打湿的那天 我搁浅在了沙滩上
从书本里 捞回了一双手
芦苇杆上 取下你 龙门前坠落的躯体时
这世界仍欠你一个道歉
对不起 通往龙门的绿卡是假的
在越来越高的都市里 人心
被压得越来越低 另外的两条
在逆流中扭掉了鳞片 鸳鸯般的爱情
在逃亡的路上 开花
而我 躲在酒瓶中寻找鱼饵
在坚硬的人间游动
仍会被水草莫名地绊倒
暴风之夜
月亮上多了一只瞳孔 它说
山水图里对饮的人 正一一失踪
你的死讯不断涌来
在一个安静的夜晚 我终于
被体内的风暴打碎
多年前留在岸边的脚印
也一一安家落户
我是否该庆幸 含在嘴里的舌头
裂得比牙齿还多
龟裂的地表下 逃避的人们
不敢承载一个婴儿的重量
你的月亮又对你说了些什么
童年的白马在立交桥下踌躇
被它驮着的前途在星辰下失踪
去年烧给你的信 至今还未收到回复
风一吹 我便什么也不是了
碎片和灰烬 一样多
——是的 我应该庆幸
月光撒满人间
享有与世人等同的恩赐
可我是否该矫情地说一句
我仍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梦中的罂粟花
身患恶疾的时候 我们走向天台
穿黑衣服
深夜里 挣扎的不仅仅是灯火
病人们 像炼蛊的巫师 在异域的街头散播种子
回到春秋的大风里
血液像奔腾的蛮牛
动一次手术 不用一滴麻药
命运 是被一枚又一枚硬币压塌的
硬币铸成的防线
被蛮牛冲垮
一次 两次 三次
蛮牛被困在更多硬币的牢笼下
而那些被压碎的脊梁 正被硬币重新铸造着
阳光下的金色 是屈服的颜色
蛮牛 顶着裂骨之痛
冲下悬崖
蛮牛的角 将天空开膛破肚
再也没有能够垂钓的地方了
我不想钓起一条又一条无奈的命
梦里开满了罂粟花
你仍把恶疾背在身上
胯下 骑着那头最黑的蛮牛 唱歌
小万
天空被月光烧得很安静
喊不出疼的时候,我不得不想到你
我必须向她坦诚,躲在
黑夜里的卑微
天亮以后,和芸芸众生一起
爱并着恐惧,像太阳那般笑
我是影子放飞在人间的风筝
多余的悲伤,恰好与地面平行
在这个不太干净的世界里
只有她的裙子才干净
小万,对不起
我不该再让她知道你
以及我们的过去
我不该这样折磨自己
清明夜
你跑在了时间前头 那些
没追上你的 中年和老年
又去了哪里?
借道的阴兵们搭着肩 在雾里赶路
草木流逝的魂魄 像火海里飞出的火星
请带走我的诗稿 别让它们在世俗中燃烧
我在黑夜里打了个响指
却没收到回音
这是清明夜 我感觉到你擦身而过
乌云下 没有星星
我不知道 前方还会有什么
天空是坏的
看着花屏的电脑
吹着不制冷的空调
住在有老鼠的房子里
风不敲门就进来做客
门框也倒下睡了
院子里,大树拦住去路
花草开始在空中跳舞
而我,比刚出锅的馒头更烫手
整夜,一滴雨也没有落
只有乌云和大风
这是在欲望下,我所看见的
我想,天空一定是坏的
窗景
大雨 似乎把什么都洗净了
回忆 是我唯一可做的事
不该像个老人 书桌前
一支咖啡杯 五指山一般压住了所有做作
和无数爱喝的人一样
从不知道自己真正爱什么
学不来古人的情调 看得见细雨如何湿衣
更听得见闲花重重地落地
以及窗外 迟迟未散的阴云
梦中来到你墓前
我会先帮你除草 从出生
到死 茅草一直被卷在天上
走了 就别让秋风再打扰
把你的影子借给我
我是活在你墓碑上 未写全的名字
也只有在阴天
我才能烧掉所有诗
被我用来垫桌脚的美声书
是你血管里的哀鸣
你睡着以后 这块土地
是否学会了你的韵律
告诉我 倒进地里的酒是什么滋味
由一位伯父的诗想起
他的生命里 有两个她
每次想起她
就觉得对不起她
他说 我不该这样想自己
小万 我们提前生出锈迹
在失去锋芒前 忘记了
狠狠地
捅上几刀子
每当听到某某人的孩子在国外
我总会在半夜里起床
一次次翻阅当年的大学录取信
当夜未射出的子弹 再次击中我
收不回的泪水 淋湿我们四散而逃的影子
锁在柜子深处的 是一沓
等待署名的寻影启示
泼过浓墨的纸永远也擦不净
掩饰 让我的笔迹越走越沉
可是兄弟 我停止不了折磨自己
烧影子
要像换血一样 学习一套
新的丛林法则
父母 被抹成空白的半生
在法则的裂缝中
闪光
小万 遇到你们的时候
我只有一地免费的月光
没有办法 把命运涂抹得
更加红火
在这里 有些人 喜欢迎着太阳走
把影子掖在背后
再远一些 整个人都成了黑色的
回忆是泥沼 不要再将它搬出来
可是活到第二十四年 我依旧是
一只懵懂初生的动物
分别的时候 我只是一头狗熊
窃取了英雄的影子
把它 投进最后一次夕阳
用全部的光来烧
让黑暗中意犹未尽的火星
把黑夜烙穿
我会倒着走 不自量力地背靠整座天空
让影子走在前头
走得越远 人的轮廓越清晰
冥纸
在路边睡了很久的纸
熟知晴天里的暴雨 以及
每一个路人的故事
我包了很久
那些失踪在乌云下的影子
可又怕阴差们拒收 也罢
阳间的人 还是对着月亮喝酒吧
喝下孟婆汤后 是否会戒掉恶习
风暴是否会在内心深处偃息
仇人们 可否在来生 做彼此的爱子
纸人 纸马 庄园和绿卡
成群妻妾 还有美满的生活
你生前所有愿望 都将
在一把火里 变为现实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请记得托梦
告诉世上的人儿们 包括我
在天堂,给我的妈妈买命
我们生下来,就是为了赎罪
可我不知道罪从何来
可我必须遵守这个规则
可通往天堂的门票太贵了
(大抢救:200元/日
中抢救:150元/日
小抢救:100元/日)
天堂里的人,很少感到快乐
人群中,绝望的脸、无奈的脸、焦急的脸
来不及互相安慰,大家都很忙,譬如我
拿着药单、化验单、入院单、CT预约单
在一个又一个,口齿不清的天使之间
给我的妈妈买命……
兄弟,后来,每次路过天堂
我都要进去看一看
总有一些人,被遗弃在天堂门口
也一定有那么一个孩子,像我
骨头
营养不良的人 不会懂
我恨 但更多是心痛 那些
骨头慢慢变软的人
钙质是有限的 生下来就开始流失
可我最敬重 那些依然硬着的骨头
他们 周身都是犬齿的痕迹
连心跳 都是铁的声音
罪过
锻炼 出汗 减肥
早起早睡 紧张有序
再刷一口洁白的牙齿
刮掉胡子 遮住纹身
可我的影子是黑的
黑过一次 就会永远黑着
秘密
我在白天挤出的所有笑脸
到了夜晚 就偷偷自燃
我们相视而坐
她低着头 我抓起她的手
命运的两条线 交叉点 是幻觉
七年前和七年后
我们依旧保持平行……
记忆里的叹息
飞翔 是别人的事
断翅鸟 背着翅膀苦行
仰面躺下 我才知道
天空很重
命运很轻
刻舟
摆渡人不在 一艘纸船
就能剖开江面的肚子
如果载着一本书
将有许多人被投下吧 他们
应该被纪念呢 可却连涟漪都没有
总要有人站在船头
风在水上磨得发光 砍向我一人好了
落日 正中天空的靶心
时间熬不住痛 越来越快
我自负到还来不及报出姓名呢
在我们活过的秋日里 连茅屋都尚未付清
刻舟求自己是一种决绝
我会学着弯腰 但绝不再低头
千里留行 更要留骂名
你是我横在胸口的一把刀
马晓康
印在纸上的马晓康
不需要出身、经历和心计
就能,和印在纸上的其他人
占着同样大小的地方
更不需要在苟且之后
躲进诗里假装高尚
要活,就活成落在纸上的罪状
原来,印在纸上的
比所有活着的
更可靠
从一个阴天想到的
叶子之死,是轻飘飘的落下
童话的颜色,就是狗尾草和泥土的颜色
还有一种跳舞的死法,枝干过于僵硬
必须抛弃,声音踩着风会走很远
传颂一场暴雨中
妄图击穿大地的雨滴
在路人脸上,它们是刀子或巴掌
每座森林都被迫呈献家产,脱得干干净净
最见不得人的根,紧搂着一块石头
躲在地底发抖……
大水终将漫过平原、漫过丘陵
最后,漫过高山
把童话送进雪里,擦净自己的身子
所有轻飘飘死去的叶子
重新回到树上
关于爱情
湖畔的莲花绽放时,我躲在这里哭过
才到秋季,莲花就带着我的秘密,沉入湖底
我从未怀疑那些誓言和泪水
混沌的天空下,没有什么再比这更真诚了
有时,它们会回到我的脸上,像黑夜和白天那样
重复着命运,但更多时候,它们
被流放到了植物体内
如果见到了新的爱人,就礼貌地垂一下枝子
像个久经情场的绅士
与生俱来的悲伤
桥指向零点的时候,我听见
西湖响了三声
约定好的雨水并未兑现
恋人们,像悄悄长大的蘑菇
等不及天亮,他们
就要被摘走
想到明天是个大晴天,阳光耀眼
想到被拼命生长的欲望剥夺养分
而活活饿死的人
想到生活站得那么高,铺满水泥的地方
人越来越像草
想到才一死便被欲望淹没的你
我的心,就忍不住疼
漩涡
书里没擦干净的日子
风一吹 就融成了泪水
从黄昏到黑夜 被一只手反复把玩
活人和死人交换各自的位置
用心里残缺的部分生火
以灰烬的形式苟且偷生
喧嚣声 不停地淬炼着时间
爱被速产 修边去角 来不及精致
像纸糊的风筝
风卷起万壑 还要拉起弓弦
射走一轮满月
回头路上 只有荒漠
白骨堆外 朝圣者忙着磕头
佛陀不说话 任乌云擦身而过
此时应该饮酒
盛唐的诗文在冷空气里飞絮
冻成一幅破碎的河图
你不该视而不见
唯独一丝丝细雨 针灸着人间的穴道
偶尔有一支 刺进瞳孔——
它是撒满了鱼饵 被欢呼和赞美煮沸的
湖水
拼了命 往岸上逃
我的纸和笔是蓝色的
只有喝醉过的城市,才是安全的
才能公开与深夜的恋情
月亮上映着我的脸,也映着
别人的脸。许多个故乡
一起喝醉
乌云到来!谁也无法幸免
月亮被吞下,谁也没有故乡
甚至找不到一张
能一辈子安睡不动的床
我厌倦了和时间做游戏
可大风尚未熄灭,就没有退出的权力
每个夜晚都歌舞升平,中老年妇女
比年轻人活得更积极
这场戏,我无法全神贯注
“柔和的细雨中有一座美丽的城市”
当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
纸和笔都是蓝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