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中国“小诗”(图) 2012-10-26 17:29:09 来源: 北京晚报(北京)
马悦然来华本来是为了介绍自己翻译的2011年诺奖得主特朗斯特罗姆最新诗集和唯一传记《巨大的谜语·记忆看见我》,但是记者的提问和报道几乎都是关于莫言的。其实他参加了世纪文景主办的“见证·2666 文景十年分享会”多个专场活动谈诗论译。在名为《1920年代的中国小诗与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俳句》的演讲稿当中,马悦然发掘上世纪中文世界被遗忘多时的成就,介绍了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国“小诗”短暂光芒,光亮却由现在的瑞典诗人激活跟反射出来。他最为突出地介绍了两位被遗忘的诗人:杨吉甫和杨华。本报特刊马悦然先生讲稿以飨读者。
马悦然
出生于1924年,瑞典汉学家。他是瑞典著名汉学家高本汉先生的弟子,是诺贝尔文学奖18位终身评委之一,也是诺贝尔奖评委中唯一深谙中国文化、精通汉语的汉学家。在汉学研究方面著作多半有关中国方言学:上古、中古和现代的汉语音韵学、语法学、诗律学与中国文学,尤其着重于诗歌历史的发展。他译成瑞典文的中国文学上古、中古、近代、现代与当代的著作总计五十册。
中国曾有很多
独创力很强的小诗大师
自从我六十多年前开始欣赏现代与当代中文的诗歌,我就对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小诗非常感兴趣。我在大学教书,我一定要教一年级的学生汉语语音学和语法。学生们学了三个星期之后,我让他们背一些简单而容易懂的小诗。我相信这样做会鼓励他们学中国文学。
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1920年代的中国小诗与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俳句》。这个瑞典诗人的名字实在太长了。我从此就管他叫托马斯或者特翁吧。
“小诗”这个名称比较好懂。小诗就是比一般的诗短。可是短到什么程度呢?有的小诗只有一行,有的有两行,还有的有三行。很少有超过三行的诗有资格当小诗。
我相信在场的听众不一定都知道俳句到底是什么。
上世纪二十年代不少中国年轻人留学日本,在日本阅读过日本文学作品和译成日文的西方文学作品。俳句在日本文学史上占的地位很重要,留学日本的学者肯定见识过这种比较特殊的诗歌形式。可是据我所知,他们谁都没有把这种短诗带回中国去。五四运动时期抛弃了中国传统的诗歌形式,如绝句、律诗和长短句。偏爱自由诗的激进派的诗人,也许觉得俳句很严格的节奏是不合时代的。
日本的俳句跟西方的或者中文俳句有一个很大的区别。我们先看日本17世纪俳句大师芭蕉最有名的俳句:
Furu ike ya / kawazu tobikomu / mizu no oto.
古池/青蛙 跳进/水的声音
一首日本的俳句包括十七个写在一行的字音。那十七个字音分成三段5-7-5。
芭蕉的俳句有两种中文译文。头一种用两个七言句:古池冷落一片寂,忽闻青蛙跳水声。
这个译文不太好,无名的译者加了原文所没有的词儿,像“冷落一片寂”和“忽闻”。这样画蛇添足是不应该的。
第二种译文是一个押韵的小诗:
古池塘,青蛙跃入,水声响。
这种译文比头一种好得多,可是不应该押韵。日本的俳句绝不会押韵。
西方的和中文的俳句应该包括分成三行的十七个音节。因此,日文的俳句比西方的俳句压缩得多。日本的俳句分成三段和西方的俳句分成三行不是偶然的。这种分析法又决定于节奏,又决定于语义。
五四运动初期是小诗的黄金时代。我最喜欢的小诗之一是郭绍虞先生这首反映性的诗(a reflective poem):
云在天上,
人在地上,
影在水上,
影在云上。
我每次独自念这首诗,我会想到四川峨嵋山底下的水田。郭绍虞的学术范围很宽,他在中国语言学、音韵学、文学批评史各方面的贡献很大。冰心女士1923年出版的诗集《繁星》和《春水》显然受19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印度诗人泰戈尔的影响。除了冰心,还出现了很多独创力很强的小诗的大师,如俞平伯、朱自清、何植三、郭绍虞、宗白华、梁宗岱、陈乃棠和王统照等等。
我家里所藏的最宝贵的诗集是俞平伯先生1925年呈给他已故的姐姐的一本题名为《忆》的诗集。这本诗集有朱自清的跋文和丰子恺的与这些诗非常意气相投的插图。作者的序文是1922年写的,那时作者才22岁。我从这个诗集只取一首诗:
骑着,就是马儿,
耍着,就是棒儿,
在草砖上拖着琅琅的
来的是我。
两位
被遗忘的诗人
我刚给你们提的写小诗的诗人都成了有名望的作家。我现在愿意给你们介绍两位被遗忘的诗人。这两位没有登过高雅之堂的诗人分别是:四川的杨吉甫(1904—1962)和台湾的杨华(1906—1936)。两个诗人是“家门儿”(他们是同姓的)。他们的生活情况也很相似。两个都是小学老师,两人很穷,两人害了重病,两人坐了监牢。
杨吉甫是四川万县人。他1924年到北京去,上鲁迅在北京女大的课。他跟他的同乡朋友何其芳1931年编了一个文学杂志。同年得肺病回到四川。1927年到1935年他在《万县日报》发表他的小诗。杨吉甫去世之后,他的寡妇要求何其芳出版她丈夫的诗选。出版于1977年用复写器印的《杨吉甫诗选》可能只印了几十本,送给诗人的亲戚和朋友。我1979年回成都去探亲时,杨吉甫的一位老朋友送了我一本。
杨华是台湾屏东县人。他的生活非常苦。他三十岁时自杀了。他生前发表了两部诗集,1927年出版的《小诗》和1932年出版的《心弦》。
五四运动时期与瑞典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文学有些相同的现象:对传统文学持否认的态度。当时的瑞典诗人大多数写的是自由诗。托马斯走他自己的路。
我相信托马斯上世纪五十年代已经开始写俳句,可是他早期的俳句没有发表过。其中有一首让我联想到日本俳句的风格:
消失的步子
都已沉入了地板:
池底的落叶。
可以分成
三种意象的小诗
很多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小诗像很多俳句一样可以分成三种意象,如梁宗岱的这首小诗:
七叶树啊,
你穿了红的衣裳嫁与谁呢?
我们再看朱自清先生最有名的小诗:
除夜的两枝摇摆的白烛光里,
我眼睁睁地瞅着,
一九二一年轻轻地过去了。
何植三先生所写的小诗也非常精彩:
田事忙了,
去,也是月,
回,也是月。
有时候何植三的小诗有一点像日本的俳句:
肩着臭的肥料,
想望着将来的稻香。
下一首诗是宗白华写的:
心中的宇宙
明月镜中的山河影。
以下有两首冰心的小诗:
我的心
孤舟似的
穿过了起伏不定的时间的海。
心灵的灯
在寂静中光明
在热闹中熄灭。
我们现在看托马斯的四首俳句:
我们得忍受
小号字体之草和
底层的笑声。
太阳将西下。
我们影子是巨人。
万物皆成影。
美丽的兰花。
油轮一一流过去。
天上的满月。
橡树和月亮。
光与沉默的星座。
寒冷的大海。
以上的小诗和俳句都可以分成三段的。 (本文来源:北京晚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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